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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rry&Roy(不对外授权)

《游园惊梦(完结)》

【短篇完结】

 

(一)

三月,秦淮河畔飘着细雨,春分刚过,桃红柳绿,青石小桥,映然如画上江南。

小镇上有一家茶馆,舞榭歌台,宋朝至今,浸淫了几百年的风花雪月,酒旗飘摇,许多游客慕名而来,只为寻一个在诗词歌赋中的江南梦。

台上的旦角曲腔婉转,衣袂飘逸,少年听不太懂那戏文意思,刚刚趁老爷子不注意的时候,偷尝了一点梅子酒,眼下便有点昏昏欲睡。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恍惚间,Karry感觉自己身处一片茫茫混沌中,只能凭声音往前走。声音渐渐清晰,雾气渐渐散退,依稀见到一抹粉色的身影。

 

“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舞榭台上,身姿风流,水袖轻抛,婉转曲腔里多了几分清丽。只见台上的人一个转身,Karry被惊艳到了,唱的是旦角,但是那分明是一个少年,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十分好看,仿佛把江南的春花秋月都揉碎了,拼凑在这杏眸皓齿上。

 

少年也发现他了,愣了一下,随即一个起身,越过台上的围栏,眼看就要从两米高的台上跳下来了。

“小心!”Karry被吓到了,喊了出声。

只见少年像蝴蝶一样轻盈地落在地上,然后往Karry的方向走来,Karry有点无措,眼见少年就要迎上来的时候,Karry正想打个招呼,却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穿过自己。

“我还以为你不敢来。”少年冷清的语调,和刚刚在台上唱戏时完全不一样。

Karry猛地回头,还没从自己被穿过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来人的样子又把他吓了一跳。这熟悉的桃花眼,这熟悉的虎牙,俨然是自己每日在镜中看到的样子。

 

(二)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少爷愿赌服输。”说是这样,但是和他一样脸上分明是写着不满与懊恼。

“那就先把这个穿上。”少年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套红色的戏服,往他身上丢。

他的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也有些微词,但是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穿上了。低头看了一下衣带,纠结了一阵子也系不好。

“喂,这破玩意怎么弄。”

“堂堂司令家的少爷,连系个衣带都不会,想必平日里定是有一群娇妾美婢伺候着吧。”少年依然冷着脸,语气里满满的讽刺。

“呸,别把我和那些浸淫酒色的纨绔相提并论,平时都是奶娘……”糟糕!他马上把话打住了,这家伙肯定会嘲笑他还没断奶。

正当他为自己的话感到懊恼的时候,少年的脸色似乎比刚刚好了一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到他面前。少年比他矮了半个头,葱白的手指绕上衣带,他微微地低下头,偷偷打量着少年,不得不承认,这个总是喜欢和他对着干的少年长得还真好看。呼吸的声音清晰可闻,彼此的气息仿佛也随着少年指上的动作互相缠绕,最后变成一只蜜蜂,趁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在他们的耳朵上叮了一下。

 

少年快速地帮他打了一个蝴蝶结,便离了身,有些不自然地说:“就你这笨手笨脚的,恐怕教一个木头都比教你好。”

“……”

还是不说话的时候可爱一点,他想。

 

看他吃瘪的样子,少年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开始教了。

“等等!这有点不对!”

“什么不对?”

“这不是杜丽娘……”

“对啊,你要学的就是杜丽娘。”

“……”

“怎么?堂堂司令家的少爷要反悔?”少年挑了挑眉。

“继续……”他咬牙切齿地说。

……

“让你抛媚眼不是让你翻白眼。”

“再乱甩你的袖子就打结了。”

“你声音能不能压一压,听到你这声音柳生都会被你吓死了。”

……

 

Karry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这一切,从看到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出现时起,他已经发现不对劲了,他穿的衣服的样式,不像是现代人的衣服,再加上少年称呼他为“司令家的少爷”,如果不是演戏,那这些便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了。

 

 

(三)

“Karry……Karry?”

“嗯……”Karry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

“要是实在困了就出去走走吧。”

老爷子发话了,Karry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起身往外走了。

Karry在国外长大,国内只有爷爷一个亲人。前些日子爷爷的一位老朋友遇上了一点麻烦,本来不用亲自出面的,但是爷爷和那位故友已是许久不见,趁着这个缘由探望一下故友叙叙旧,刚好这位故友是这家昆曲茶楼的老板,在当地也是有名望的人,顺带着Karry来这江南水乡游一游。

 

头有点昏昏沉沉,外面还下着淅沥的小雨,清新的空气像是混了薄荷,呼吸之间似乎驱散了脑海里的混沌,下一秒Karry发现,就连刚刚做的那个梦的内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茶楼的前台认出这个俊朗的少年是跟着老板进来的,便贴心地给Karry递了一把油纸伞。

 

少年撑着油纸伞,走在青石巷陌,因为不是旅游的旺季,路上只有希零的行人,商贩也不多,但却不时有人偷偷地打量着少年。十五六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少年身姿挺拔,五官俊朗,一双桃花眼仿佛倾尽了秦淮河畔的桃花,韦庄诗里“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大抵如此吧。

夜色渐浓,行人越来越少,商贩也陆续收摊回家,Karry正打算往回走,这时,一个角落里的摊位引起了他的注意,摊贩是一个老婆婆,地上摆着杂七杂八的货物,看上去是有一些年份了。

“老人家,这个人偶怎么卖?”Karry蹲了下身,拿起一个人偶问。

“这个不卖。”老婆婆笑眯眯地对Karry说。

“不卖吗?”Karry有点失落,打量着手里的人偶,典型的昆曲花旦扮相,虽然粉色衣服精致华美,脸上的妆也描绘得很细致,但是认真观察的话,可以发现人偶脸上的彩绘有些已经脱落了,想来可能是旧物,可是Karry却越看越喜欢。

“能不能……”正当Karry想再问问能不能卖的时候,突然发现刚刚那个老婆婆已经不见了。Karry有些茫然,觉得有点古怪,但是想了一下大概是遇上了和小说一样不卖只送给有缘人这样的事吧。看着栩栩如生的人偶,实在喜欢得很,也没再多想什么,转身便往回走,消失在秦淮河畔渐渐点起的灯火中了。

 

当晚,老板给Karry爷爷和Karry安排住在昆曲茶楼的两个房间里。

夜深幽谧,临窗近水,这里的一切都让Karry感到很新奇,但是奔波了一天实在累了,Karry把手中的人偶收起来,便沉沉地睡去了。

 

(四)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小少爷,现在外面下很大雨,您……”

“你先下去吧。”

“小少爷……”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是……”

……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抱歉,来晚了。”

 

少年背对着戏台听到声音,原想着今天天气不好,他应该不会来了,这下人来了,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转身定眼一看,却发现来人全身都湿透了,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极为狼狈。

 

“怎么弄成这样,你家司机呢?”少年似乎有点不高兴。

“西街淹了一半,车开不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狼狈,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脖。

“你傻啊,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少来一天又不会怎样!”少年的语气有点激动,明显是生气了。

“大丈夫言而有信,不说这个了,有东西给你。”

这时少年才发现他手上拿着一个木匣子。

“其实这份礼物我早就该送你了,但是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我知道你也不缺什么……”他边说边用袖子擦拭,想要擦干匣子上的水珠,可是袖子还是滴着水的,怎么擦也擦不干。

 

少年看不过去了,揪住他的袖子扯着他往楼上走。

“喂!等等!匣子还没拿!”

……

 

少年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又命人煮了姜茶给他驱寒。

“我的衣裳虽然短了点,但也不敢给你穿小厮们的衣服,将就着穿吧。”少年怕他介意,便解释道,说着又把毛巾递给他,说:“把头发擦一擦。”

“不碍事,你先看看这个,看看喜不喜欢。”他把毛巾放一旁,把匣子递到少年面前,眼神里充满期待地看着少年。

少年表情奇怪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匣子打开了。

 

匣子里面放着的是一个人偶,有点像牵丝戏里面那种人偶,可是做工更为精致,色彩更为艳丽,不像是平常的师傅能做出来的。

“这个是我托在西洋留学的表哥请人照着你的样子做的,是我给你的赔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话有点过分,但是我当时没有恶意……”他说着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很少跟人道歉。其实开始的时候他本是想和少年结交的,但是想不到却弄巧成拙,幸好后面和少年打赌输了,惩罚是跟少年学戏,这才有了一个契机。

 

“谢谢,我很喜欢,其实当时我也有不对……”少年被他盯着也有点不好意思。

“那我们是朋友了吧?”

“嗯。”

“我……啊嚏!”

“……”

“不好意……啊嚏!”

“哈哈哈哈……”

 

(五)

“Karry!Karry!你怎么了!”

Karry迷迷糊糊的听到爷爷焦急的声音,可是头痛得很,像是被人当头一棒,眼睛费力地睁开,看到陌生的床幔,知道自己从梦里醒来了。

“爷……爷……”声音干涩沙哑,喉咙也十分难受。

“这孩子怕是着了凉,发烧了,我这就让人请家庭医生来。”

Karry知道自己生病了,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只知道爷爷和爷爷的故友很担心他,后来医生来了一直忙活,他甚至还出现幻觉,好像看到了梦里的少年,但是眼皮实在太沉,迷迷糊糊的又继续睡过去了。

 

二月,北方的霜雪还没融化,杀戮的戾气还没平息,不同于北方的肃杀,此时江南已开春,柳绿桃红,春光溶溶,一片歌舞升平。但他却不喜欢这里,这样的和暖的春日,似乎能消磨人的意志,江南这两个字总有点粉饰太平的感觉,温柔乡,英雄冢。

 

当地的乡绅为他们的到来设了洗尘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那个还留着辫子是李家的大少爷,喜欢那些之乎者也的八股文,为人也迂腐。和西洋女子一起那个是杜家三少,刚从大不列颠回来……”

参谋在他旁边小声地为他介绍着,尽管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本想着跟父亲走一圈露个脸便没他的事了,但毕竟要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多结交一些人也不坏。

 

被人灌了不少酒,虽然还不至于醉,但是酒意上来觉得室内闷得很,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出去透透气。

与正厅新建的极尽奢华的西洋建筑不同,后院还是保留着江南特有的园林景致,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无不雅致。这个乡绅是当地的富商,在乱世中还能有这般,也算是一个人物了。

 

“嗯……不要舔了……”

 

正当他准备回去的时候,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暧昧的声音。

 

“别……等等还要出去见人……”

 

他皱了皱眉,虽然也听说过深宅大院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但是这青天白日的,听声音好像还是一个少年。尽管厌恶,但是这里毕竟是别人家,他也不能说些什么,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转过假山的拐角,却不料正面与人迎上了,差点撞在一起。他退了一步稳住了身,定下神来打量着眼前的人,不禁被少年的样貌惊艳到了。只是少年衣衫不整,气息有点不稳,脸上还带着红晕,想起刚刚听到的声音,所有的好感瞬间转为鄙夷。

 

少年也被突然出现的他吓得退了一步,睁着杏眸打量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衣衫不整,有点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衣服。

 

“你……”

少年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冷酷无情的声音打断了。

“白日宣淫,不知廉耻。”

“你说什么?”少年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并不想和少年纠缠,转身便想离开。

“喂!你站住,把话说清楚!”少年一把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他回头扫视了一下被少年捉住的地方,然后冷冷地与少年的目光对上。少年没被他的目光吓到,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六)

和暖的风停了,水面静止了,林间的鸟儿也停止了鸣叫,空气似乎也凝结了,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着。

 

“汪汪!”

突如其来的狗叫声打破了僵局。一只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狗从假山后面跑出来,欢脱地跑到少年身边,立起了身趴着少年的腿,一副求抱抱的样子。

 

“不要闹!”少年呵斥道。

 

“呜呜……”小狗似乎意识到少年并不想跟它玩,呜咽了几声,便转过身去趴他的脚。

 

少年见状便放开了捉住他的手,蹲下身把小狗抱了起来。

 

“嗷呜~”被抱起的小狗不安分地在少年怀里闹腾。

“停停停!不许再舔我,爪子不许扒我衣服!”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还说出那些混账话,突然感到不知所措了。

 

“对不起,我……”

他想解释,少年用冷眼看着他,然后低头对怀里的小狗说:“别见人就趴,有些人看着人模人样的,背地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龌蹉的东西,小心坏人把你炖了下酒。”
小狗似乎意识到主人生气了,呜咽了一声,便安分地呆在少年怀里。
 

“我不是……”

“原来凯少在这里啊,可让我们好找啊。”他正要解释,却被来人打断了。

“原来源少也在这里,正好,方才我们还商量着今晚带凯少去茶楼里听个小曲儿,领略一下咱们秦淮河畔的风光,不知道凯少能不能赏个脸?”

说话的正是刚刚在宴会上结识的其中一人,另外几个人也附和着。

“艳曲淫词有什么好听的,少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他义正言辞道,刚刚才误会了少年,眼下这些人又约他去那些地方,他不想少年把他当成那种喜欢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

 

“哼!淫者见淫。”少年冷哼了一声,抱着怀里的小狗,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怎么好像更生气了……”他不解地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

 

旁人以为他因为少年的态度生气了,其中一个便充当和事佬解释道:“凯少莫气,源少是王乡绅家最小的儿子,性子傲得很,素日里也不爱跟咱们玩,只是秦淮河畔最出名的那家昆曲茶楼就是源少家开的,是正儿八经听曲的地方,源少也是个爱戏曲的人,所以听你这样说难免会生气。”

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其他人见状都以为他还在生气便噤声不敢再多说什么。

 

这下,倒把不该得罪的地方全得罪了。他懊恼地想。

 

(七)

这座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他家有权,乡绅家有钱,各取所需,一来二去的两家来往也甚密,两人难免会遇见。起初少年对他爱理不理的,他从小也是家里的小霸王,从来也只有别人巴结他的份儿,难得遇上一个真心想结交的,却一直遭到冷遇,也是郁闷得很,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对上了。

两家的大人似乎也知道他们不和,但是都觉得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有时候看着还觉得挺有趣的。有一次被他父亲遇见了,还被打趣道:是不是我的枪走火了,怎么闻到了火药硝烟的味儿。

再后来,他在一次打赌中输给了少年,便要跟少年学唱戏,两个人的关系也因此渐渐缓和,最后也冰释前嫌了。

 

梦散了又聚,诉说着前尘往事,春花开了又尽,秋月盈了又缺,画面不停地转换,唯独梦中的那一双人不变。

 

他曾问少年,为什么喜欢唱戏。

少年想了想,回答说,大概如同戏文里说的那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母亲和老太太都喜欢听戏,幼时常抱着他去听戏,耳濡目染地就喜欢上了。家业有他两个兄长操持着,他又是家中的幺儿,虽然父亲不太赞同,但是他答应了父亲不会玩物丧志,父亲也就由着他了,再后来,茶楼也交由他管了。

 

“我也就自个看着,跟着别人学着唱,晚上楼里无人的时候唱着玩儿。”少年是这样说的。

“旁人唱得怎么样我不评价,但是我觉得你唱得最好。”

话是真心的,少年声音清婉,唱戏时尤为好听,扬袖之间更带几分仙气,《游园惊梦》他以前也听过几遍,但是他觉得少年唱得最好,好几次跟着学的时候都看呆了,不免又被少年笑话了一番。

“那是因为你没听过梅仙姐姐唱戏。”

“梅仙?”看到少年那般怀念地说起一个陌生女子的名字,他心里有几分吃味。

少年回忆道:“当年名满秦淮,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听她一曲。那时候二哥很喜欢她,不顾父亲反对执意要娶她。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最后梅仙姐姐嫁给了一个书生,她以为那是她的柳生,她的良人,谁知那书生暗地里却看不起曾是一个戏子的她,娶她也只是为了她的钱财,后来那书生又纳了几房妾室,加上她又无所出,最后抑郁成疾,投河自尽了。”

 

少年说完叹了一口气,眼带怀念地看着这三尺红台,他看着少年的眼睛,试图从少年的眼神中想象当年梅仙在这台上的盛景,可是他怎么也想象不了,脑海里尽是少年的身影。

 

(八)

“啧,如果我认真学的话肯定比那什么菊仙梅仙唱得好。”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啊?”少年打量着他,说:“别的不说,首先在样貌上人家是女子你是男子,哪能比。”

“我好看还是她好看。”他带着几分执着问少年。

少年有些讶异他竟然会这样问,迟疑了一阵子,突然笑开了。

“你先闭上眼睛。”

“干什么?”

“先闭上。”

“……”

虽然不知道少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也照做了,闭上眼睛任由少年拉着他走。

 

“先坐下,不要偷看啊。”

“不看不看。”

失去了视觉,只能靠听觉,可是也听不出少年在旁边倒腾什么。

“喂,好了没?我不……” 唇上突如其来的触感吓了他一跳,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少年一手拿着胭脂盒子,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沾了一点,抹在他唇上。

本来他应该要拂开少年的手的,可是却因为少年亲密的动作脑袋一片空白。

少年的手指很好看,指尖微凉,沾着绛色胭脂把他的唇描了一遍,还调笑说:“好了,这模样,大概只有天仙才能比得上吧。”

说完也描完了,正想把手收回去,却被他一把捉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少年,少年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看……看我干嘛,大不了……大不了我也给你画。”少年说着便坐到一旁,向他递了递手中的胭脂盒子。

他站了起身扫视着周围,少年带他来的是平时优伶画妆的房间,他觉得少年唇色比胭脂的颜色好看多了,于是就没有接过盒子,却随手拿起一旁的眉笔说:“我帮你画眉。”

“不要……”

“不要乱动!”少年想起身,他却用双手捧着少年的脸不许他动。少年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红了脸,任着他画了。

 

见少年乖乖地不动了之后,他一手挑着少年精致的下巴,一手拿着眉笔为少年描眉。少年仰着脸看他,只见他的唇上着满了胭脂,看着有几分好笑,但是低垂着的桃花眼,从这个角度看却尤为多情,少年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

 

“鸳鸯两字怎生书。”他马上接了一句,刚说完,两人皆一愣。

 

他低头看着少年,少年杏眸里带着几分无措几分躲闪还有几分不知名的情愫,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指在少年瓷白的脸上厮磨了几下,看到少年的脸更加嫣红,便如同着了迷般俯下了头。

啪啦的一声,少年手中的胭脂盒摔在了地上,绛色的胭脂洒满地,空气中弥散着暧昧的香气,但也不及两人唇间脂粉香气,缠绵而缱绻,浓烈而旖旎。

 

(九)

Karry觉得自己整个人像陷身于沙漠中,唇舌干裂,梦境和现实已经分不清,持续高烧,让整个人都绵软无力,浑浑噩噩。

“水……水……”声音沙哑,嗓子仿佛不是自己的,想从梦中挣扎起来,但却无能为力,加上喉舌上的干涸感,让他整个人变得急躁。

突然感觉唇间一片清凉,水润入喉中,抚平了燥热。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似乎在试探他的温度,渐渐的,心境被平复了,再次陷入了梦乡。

 

“听说你病了,可好点了?”他脱下身上的军装,随手放在一旁,一把坐到床边,昔日的那个少年已经长成一个清俊的青年,他一手探上青年的额头,眼神里满满的担忧。

“咳咳……你怎么回来了……”青年想坐起身,他便扶起青年的背,在青年的背后塞了两个枕头。

“我想你了。”走的时候才开春,现下已经立冬了。

“我不打紧,我知道那边战事紧张,但是你也要好好休息,咳咳……”

青年抬起手抚上他的脸,看着他眼睛下方那片乌青,还有刺手的胡渣,也是满满的心疼。

“以前还说过和要你一起从军,征战沙场,谁知……咳咳……”

 

年少时互诉情愫,那段烂漫的时光是无忧而快乐的,让人暂时忘记这不平的现世。青年想,如果不是那年北方发生暴乱,他的大哥二哥刚好在那边谈生意,双双意外身亡,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听到这个噩耗伤心成疾,最后郁郁而终,家业的担子一下子压落在他身上,如果可以选择,他不会去当一个世故的商人。

 

“商场亦战场,这乱世中在哪都一样。倒是你,家业再忙也要保重身体。”他安慰青年说。

 

“不碍事,见着你病就好了一大半了。”青年扯起了一抹微笑。

这段时间连连收到战报,世道动荡,生意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青年最近忙着清算家中财产,把能兑现的全部兑现了,打算把母亲和两个嫂嫂送去国外,这样他留在国内就再无牵挂了。国难当前,哪有男儿不热血?只是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列祖列宗,这百年的家业,最终断送在他的手上。当然这些事青年没有打算告诉他,因为他如果知道了青年的想法,一定会让青年跟着家眷一并离开的。

 

(十)

“北方的梅花开了吗?”青年问他。

“早就开了。”他回答道,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立马黑脸道:“不许想你那个什么梅仙姐姐!”

“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记住这个。”青年吃吃地笑了,其实青年觉得,他吃醋的样子,嗯……可爱得很,不过这个可不能跟他说。

 

“若你不说我倒忘了,终究是一个身世凄苦的女子。”

“这梅字太薄凉,如若生落在北方,还钦佩它的傲骨之姿,只是生落在这秦淮河畔,没了傲骨,最后也是碾作尘土,也只有你闻香忆故了。”

“你还会看字算命?”青年打趣道。

“略懂一二。”他故作神秘地对青年说。

“那你也帮我算算。”青年听见他这样说也来趣了。

“那本仙人就帮公子算算。”他用那些江湖术士的语调,还有模有样地摊开青年的手,在青年的掌心上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源字。

青年被他弄得手心有点痒,笑着问:“仙人可看出什么门道了?”

“这源字十分的好,福寿源来。”说着便把青年的手指陇上,同时把青年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一字一顿道:“百岁无忧,一世长安。”

 

他说得极为认真,体温仿佛通过掌心,传遍四肢,最后变成一股盈盈的暖意氤氲在心底,青年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抬起了头,杏眸里笑意连连,但是却假装叹惜道:“若我能早些遇上仙人,让仙人为我指点迷津就好了。”

“哦?此话怎讲?”他晓有兴致地问。

“因为啊……”青年拖着声音,看着他好奇的表情,眼神一转,说:“因为若能早些遇上仙人,仙人定能算出我十五岁那年命犯桃花,说不定就能躲过了,唉~”

他一愣,反应过来后明白了青年话里调侃的意思,佯装生气道:“好你这小子,许久没收拾你了,皮痒痒了是吧?”说完便把手伸向青年的腰间。

“别别别,我错了,我错了哈哈哈哈……”

“叫一声凯哥就原谅你。”

“不……不要哈哈哈,你不能这么对一个病人!”

“不叫是吧?”

“叫,我叫……凯哥凯哥凯哥……”青年叫了好几声,他才罢了手。

此时他整个人压在青年身上,姿势暧昧,青年因为刚刚的打闹,呼吸急促,眼睑带着红晕,从他的角度看,青年整个人都软软的,目光迷离,放空时带着的几分懵懂,一如年少时的模样。

暖阁沉香,绕指温柔,他看着青年,桃花眸里尽是绵绵的情意,青年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自然地别过了脸,他突然觉得唇舌有点干燥,便情不自禁地亲了下去。

 

(十一)

战事要紧,他留了两三天便要离开了,青年因为有他的照顾,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他走的那天,草地上落了霜,天气异常寒冷。青年送他到城门外。

他穿着利落的军装,立在一片萧索中,硬朗而飒爽。

“今日一别,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日了。”

青年听他这样说,心里暗道:待我安顿好家眷,很快就能见面了。但是嘴上却说:“别太担心,好好照顾自己,终有重逢之日。”

他笑了笑,把双手伸到青年的领间,帮青年拢了拢身上白色的裘衣,说:“他日若重逢,为我唱一遍完整的《游园惊梦》,可好?”
青年抬起头看着他眼睛,他的眼神里有太多的东西,让青年莫名地觉得不安,沉默了一下,说:“你等等我。”说完便转身钻进车里。

他正疑惑,看到青年再次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东西。

“你怎么把它也带来了。”他有点哭笑不得。

“怎么就不能把它带来?它可是和我一起给你送行的,对吧。”青年对着手里的人偶说。

 

那个人偶,正是当年他送给青年那个。

“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让它跟你走。”青年把人偶递到他面前。

他看着眼前精致的人偶,眉眼间像极了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以后怕是见不着了,就当留个念想吧。不想青年看出些什么,理了理情绪,调侃道:“你把它给我,倒也舍得。”

 

“自是舍不得,下次见面的时候你把它还我,我就给你唱一遍完整的《游园惊梦》。”自青年父亲离世之后,哪有闲暇的时间,当年的那两套戏服,早就变得陈旧,只是舍不得丢,便命人收起来了。

“到时候我可以给你搭戏,这次可要教我唱柳生了?”

“可是我不喜欢柳生。”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牡丹啊。”

“为什么?”

“你猜。”青年笑而不语。

或许他不知道,在青年眼里,成年的他丰神俊朗,少年的他眉目如画,初遇时青年也是被他惊艳到了,所以被他误会了才会那么生气。给他穿红色的戏服也是私心,都说国色无双,如若修炼成精,有他少年时一半的风华,一袭红衣立于一片姹紫嫣红之中,哪怕是真的杜丽娘也会被这牡丹化成的妖精迷住,若真如此,哪里还有后来柳生的事。

 

他不知道青年的想法,但是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叮嘱道:“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他看着青年,眼神里带着不舍。

“又不是第一次分别,怎么这次这么唠叨?以后你老了,一定更爱唠叨。”青年打量了一下他,说:“很难想象你老了会是什么样子。”他们还很年轻,风华正茂,未来对于他们来说仿佛还有很长很长。

“你可以想象一下雪花落在我头上的样子。”

“可是我没见过雪花。”

“嗯……就跟柳絮差不多。”

“别说这个,一说我就觉得鼻子痒。”青年摸了摸鼻子。

 

“好了,时候不早了,真的要走了。”

“城外风大,披上吧。”青年为他披上披风,手指娴熟地绕在披风的细绳上,他低下头,看着青年,仿佛看到当年的少年为他系上戏服时的模样。

 

“保重。”青年笑着向他挥了挥手,他回了一个挥手的动作,把青年的模样深深地刻在脑海里,然后头也不回,带着一行人消失在萧瑟的寒风中。

 

(十二)

二月,北方春寒料峭,战事连败,各地军阀拥兵自重,割据一方。

“如此时退兵,保存实力,定能东山再起。”

“无胆匪类!此处乃兵家必争之地,若再退,苟延残喘,错失了先机,就再无胜算了!”

“难道让战士们白白送死!”

“军人的责任就是保家卫国!”

……

“别吵了!一切听从司令的安排!”

众人安静了下来,目光齐齐地看着坐在中间的男人。

他目光如炬,从容而坚定地说出一个字——战。

 

众人散去之后,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事情办妥了?”

“是的,按照您的吩咐,已把小少爷送上船。”

他点了点头,示意下属出去。

他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一旁肖似青年的人偶,目光眷恋而温柔。好好睡一觉,待你醒来时,就会远离这片纷扰的土地。

 

“谁让你们把我带上船的!我要回去!我要回去!”青年醒来后发现已经身在异国,便像发了疯似的。

小厮被吓到了,他从小跟在青年身旁,从来没见过青年这般失态的模样,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回少爷,是……是凯少吩咐的……我们是最后一批商船,港口被封了,回不去了……”

青年一愣,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少爷,这个是凯少留给你的信……”

青年一把抢过小厮手上的信,颤抖着手把信打开,看到熟悉的字迹,他终于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泪水晕开了墨色,信上只有苍劲有力的八个字。

 

——百岁无忧,一世长安。

 

百岁无忧,一世长安。那是他给青年最后的道别。愿君年岁无忧愁,且以杨花拟白头。

 

Karry突然睁开了眼睛,慌忙起床,但是因为四肢绵软无力,差点摔倒在地上。他翻出了那个人偶,紧紧地搂在怀里,自从懂事之后,他就再也没哭过,可是此刻,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一梦了无痕,梦散了,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这个人偶了……

梦长梦短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所有的欢喜伤悲都感同身受,但是都与他无关,他只能看着司令少爷落寞坚定的背影,只能听着小少爷撕心裂肺的哭声,但是却无能为力。他想知道他们两个人的结局,抱住人偶回到床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可是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十三)

“已经退烧了,再休养一两天就没事了。”听医生这样说,爷爷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孙子整个人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不过想着可能是刚刚病好的缘故,也没太在意了。

 

晚上,Karry躺在床上看着人偶发呆。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Karry回了神,这都快半夜了,谁在唱曲?好奇心驱使,他不禁地抱着人偶下了床,走出了房间。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他扶着雕花的栏杆,一步一步地走下来,眼神定定地看着戏台上的身影,着了迷般走到了戏台前。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还是那一袭粉衣,一个转身,俨然是梦里的那张脸!Karry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了,只能紧紧盯着台上的人,他怕一个眨眼,台上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咦?”台上的人停了下来,发现了Karry,随即笑开了。

“你醒啦?”

“啊?”Karry懵了。

“我……小心!”

只见少年跨过台上的栏杆,身姿轻盈,一把跳了下来,稳稳地站在Karry面前。

 

“我叫马思远。”少年眉眼弯弯,笑着说:“我知道你叫Karry,我外公跟我说过你。”

“你外公?”Karry愣愣地说。

“就是你爷爷的朋友,这家昆曲茶楼的老板。你昨晚烧得很厉害,都是我在照顾你,快天亮的时候看你退烧了,才回去补眠了。”马思远解释道。

“啊!它怎么在这里!”少年惊讶地指着Karry手里的人偶。

“这是……你的东西?”Karry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

“对啊,你看它,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啊。”少年指了指人偶,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这个是我小时候在茶楼的杂物房里翻出来的,前阵子突然不见了,我还伤心了很久。”马思远向Karry解释说。

“那……还给你。”Karry伸手把人偶递到马思远面前。

“谢谢了,它对我真的很重要,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马思远接过人偶,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问:“你喜欢听曲吗?”

他不知道少年为什么这样问,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从见到少年那一刻起,Karry就一直处于一种晃神的状态。

“我刚刚学会唱《游园惊梦》,唱一遍给你听好不好?不过……唱得不好可不要笑哈。”少年有点不好意思。

Karry觉得喉咙发紧,鼻子发酸,努力忍着泪水,声音沙哑地答了一声:“好。”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他日若重逢,为我唱一遍完整的《游园惊梦》,可好?”

 

——“你把它给我,倒也舍得。”

 

——“自是舍不得,下次见面的时候你把它还我,我就给你唱一遍完整的《游园惊梦》。”

 

 

他在台下看着,水袖轻抛,曲声婉转。辗转百年,已不是那些似水华年,却还是那个似水少年。

 

“你要不要跟我学戏?”

“好啊。”

“那你穿这个吧。”

“为什么是红色?”

“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这戏台上有一个人,他穿着一身红色的戏服,就像是牡丹仙子。”

“那……他有说什么吗?”Karry迟疑地问,话里透着几分期待。

“他说呀……”少年对上了他的桃花眼,笑意盈盈,眼神温柔而缱绻,恍如当年。

 

“他说,我十五岁那年会命犯桃花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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